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杏彩体育注册·短篇小说 展世邦:烧验方
我压着眼皮,右手不停笔,左手悬起在脉枕上,捉了老太太凑过来的右腕按住,又写了四味药。我松开她干瘪的右腕,正打算把方子开完,又看到老太太的左手杵了过来横在脉枕上。
排风扇的叶片搅动,低沉的空气摩擦声盖住了老太太的长出气,我又忘了擦扇叶子了,那上头糊着一个冬天的灰,黏了每天炒菜的油点子,再裹上隔三差五的汤药味儿,不知道要用什么家伙能擦掉,是百洁布,还是木浆棉?上回应该再囤几个钢丝球的。汤药味儿压过来,才刚开春,二诊室里头竟闷得像头伏的上午。都嘱咐他们好几回了,表药往短了煎,药都让墙皮吃了!我是说了还是没说来着?小傅这人唉,你得压着他,才能把事儿记下来。
“柯大夫您是不是也挨鼓楼出诊啊,我那天瞅着像您……鼓楼能报,这儿……我这一趟就五六百,原先还让开俩礼拜的,这会儿也不知怎么了就只能开七副……”
老太太压低了嗓子咧着嘴往窗外努。我刚要回她,窗框下沿冒出来一双眸子,那眼白让我挪不开视线,我的脖颈子变轻了,一直压着我后脑勺的汤药辛味散了。她今天戴了只绿色口罩,比鲜薄荷还新的一团,这团绿色晃了一下,让一只戴着深绿镯子的手拽出了窗框外。
从医六年,这是我号脉号得最长的一回。我在三十二岁拿的执业医师证书,在那之前我是个数学老师,已经教了七年的初二。
“上方加减”,这四个字是六年来我写得最多的一句话。加减法,我擅长,药方是现成的,我妈抄给我的,她是抄我爸的。严谨来说,我爸没留下几张方子,所谓“柯氏验方”,都是我妈一个人硬琢磨出来的。她第一回接受采访的时候,记者翻来覆去就是问她单亲妈妈有多难,最想对去世的丈夫也是她的学长说句什么。我妈就明白了:一旦话筒杵到跟前,就没有自己了。她索性把自己枯坐灯前熬出来的几十张方子说成是先夫的家传秘方,这就成了有来历的验方了!从那天开始,我妈的门诊量超过了她们科室所有医生门诊数之和的一倍。
我妈退休以后,把老同事们凑齐吃了顿饭,拉着他们在青石街西边租了个最小号的四合院,开了“名医馆”。我妈把采访的心得又用了一回,名医馆里头真正的名医不多,清一色都是名医的传人,儿子、儿媳、女儿、女婿……连外孙都有。那一年是我的人生波峰,每当后来我妈踩着我的尊严在地上碾的时候,我就从抽屉中的《八十一难经》里翻出那一封“录取通知书”——数学系,全日制。我抚着那信封,想着当时我妈接过通知书时脸上五官的错位。这个无用的专业,对我妈来说,就只意味着加减方的克数,以及划价的速度吧。
我收了指头,看着老太太:“阿姨,想吃什么都成,就是别老刷手机了,尤其是该睡觉的时候。神经性皮炎,按您说的,您认识它也有二十几年了,睡眠才是验方。”
老太太听出我话里有话,可又琢磨不出来有什么话,就说:“柯大夫别嫌我絮叨,我老说了,您要是有用得着人的时候,我那俩大侄子都是练散打的,有劲!”
窗外的薄荷绿口罩没再出现,我略过了刚坐下的慢性湿疹病人的絮叨,伸手切脉。这就能省去了病人的疑惑,好像大夫不号脉他就不敢吃这方子。大多数时候,我并不知道我自己算不算学会了听脉,我妈嘱咐过——如果没号对位置千万不要再找!我想这跟弹吉他按品也差不多,这些年我就横着按,不少病友还夸我听脉特认真。
我妈说过,按十年算,坐诊十年她算是听到了脉,再坐十年她能听出气和血怎么打架……我算过,她那二十多年的门诊数够整个医馆看一个世纪的。只有到那样的数量级,一个方子才能叫做“验”。可是她的“验”在我这里失效。那个年代,她和她的门诊垄断了病人的选择,等到她积累了足够多的病案,她又开始分流病人。如今,她拿分流过的病人去审视我的懒惰,这是她攻击我的方向之一。在她成为医生之前的时代,皮肤科和外科不分家,一个学徒在出徒前要给医馆熬药膏、洗药布,等到手都烫破几层皮了,才能看师父的脸色出徒。我呢,一上来就是宋大夫的儿子、柯大夫的传人,我没有试错的机会,更没有我妈当年试错的人头。不过,我有一样东西她没有,在患者习惯了维权的时代,我有并非出于医者仁心的胆战心惊,我有对西医检查的依赖。按老理儿,每一味药该下多少,我得坐十年才能写得稳到底是三钱还是五钱!可如今不一样了,病人每回首诊,我就让他们查肝功五项。病人们冲着我妈来找我瞧病,我再拿住了他们的肝功指标,我就有了双保险。
查肝功,成了名医馆老大夫们饭后的段子。他们有一辈子的资历可以笑话我,可是不查的话,万一有人投诉吃药致病,医馆也就没了,老大夫们大不了换家医馆挣零花钱,我妈恐怕就没了每天一条空运江白鱼的滋润。
对下一位病人我也是这么说的:“过敏体质嘛,忌口就是在沙尘暴来了的时候关窗,而提升免疫力才是把沙尘暴挡在离家几十里外的林子中。提升免疫力,不要买灵芝孢子粉,那是智商税。”
以她的年纪来说,她的眼袋实在不像是个十四岁孩子该有的,可是这眼袋刚好藏住了一部分的眸子,却又暗示了眸子的线条,跟上眼皮与眼角的狭长线条舒展着呼应,形成沙丘般温柔的流线,这三条线指向鬓角,那里有几根在暗黄光线下黛青的乱发,我想到吉他弦末端的飞扬不驯。
我脑门的汗正积聚成往下淌的水流,我能看到鼻子顶着的白口罩上边沿有暗的痕迹,我的眼镜片总是会有哈气。我抓起了开方子用的“爱好”牌蓝色圆珠笔,又瞥见右手小指外侧沾了一团蓝色的笔油。
我只好拿回那支“爱好”牌的笔,在另外一张处方纸的背后,尽量笔直画出九个宫。每划一道长线,都要把溢出来的笔油蘸掉。
我已经下意识地从椅子上撑起,又赶紧坐下,“正开方子呢,一会儿过去。”另一只手故作随意地收回了她刚刚写了数字的处方纸。
药房门半掩着,弥散出湿热的甜腥味。我冲四个穿的人一点头,推开门,指着角落排风扇下面的电药壶,说:“代煎,这是用电热能代替明火,一为了安全,二可以节能,这电转成热,比燃气转火再转热的能耗……”
四个连连点头,其中一个女说:“宋大夫好吗?上回给我一个润肤的洗剂方子,我还没谢她呢!”
屋里不见了她,绿镯子一个人坐在圆凳上,瘦削的肩头衬出过分挺拔的坐姿,对一个年近古稀的人来说很难得了。
“你写举报信,连个主次都拎不清,你以为会客厅那四个人是因为这封信才来医馆吗?是为了见我,为了从我这再多讨个验方走,为了自己的脸、女朋友的手、情人的脖子……”
宋大夫拿下巴颏指着我:“你要是一直教初二,也算赢了我一局,可是你连讲台都站不上去了,后来我去替你办离职,年级组长说你一进教室门就吐,清洁工都得跟着你!你还有个老爷们的样子吗?”
药味一下子散开了,越飘越远,从二诊室的窗框卷进来几团柳絮。她没再戴着口罩,脸蛋上对称排了几行玫瑰糠疹,衬出她瓷白的眼袋更显眼。针织衫还是杏色的那件,卷了袖口,手里捏着半截白粉笔,画出九宫格。
二诊室的墙不见了,是初二(3)班的黑板,她画完九宫格,让我和其他几个学生解。静校铃打响,昏黄的阳光斜着氲满了半个讲台,我招呼大伙收拾好书包离校,她赌气擦了没画完的格子。最后,我留下锁门,她又跑回来,问我该不该出国,她妈要送她出去读。我又反手顶开了门,抓起粉笔,重新画好了格子。我说甭管在哪儿,R和C都是一样的意思。她又擦了格子,黑板花了,她说链断了就解不开了。我说解得开,明天我给你解,现在我得去接我妈下班了。她说我妈从来不接我,你和你妈妈关系这么好。
我妈堵在二诊室门口说:“他们欠我的,他们全都欠我的。爸有句话到今天还有人传——医院给的工资都不够吃碗炸酱面的。那时候,从医院出来,响应自谋生路的口号,重开了诊所,整条胡同站满了人,上午一百个号,下午一百个号……他得意忘形,说了那句话,说完他就天天挨揍,后来诊所关了,就没了。”
我刚要说话,院门爆响一声,挤进来两个小青年,肩膀都是横着长的,他俩身后是刚才找我看病给我妈“带好”的老太太。白大褂扑过去,让俩小青年给架住了。老太太攥着一把处方纸,问我为什么今天开的药这么便宜!我说都是宋大夫的验方,我只会加减法,您找她吧。
老太太一看见我妈,就坐地上了:“今儿得把前几回的钱给我码清楚,要不然我老太太就挨这儿住下了!”
我打开抽屉,拿塑料袋套上叠好的白大褂,关好了抽屉上了锁。临出小院的时候,我把钥匙递给我妈,叫了声:“宋大夫,他们欠不欠你——我不知道,我知道我欠学生的,我欠所有人的。”
我三十一岁那年,走在操场上,柳絮比这胡同里的还多,打着旋儿追我。我就抠住打火机的开关,在操场四个角点火,见到柳絮成了堆我就点,烧了四五个打火机。那天,我听数独小组的女孩子说,她转学去了安普顿的私立学校,半年后想要回家,她妈不准,她攒了俩月的一气喝完,没救过来。
我走到胡同口,墙根的柳絮滚成一个球,我掏出那张画了格子的处方纸,点着了,凑向那团白色的绒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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